【凉知】枯野之风01-02
旧文补档
大正paro
承接《空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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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那是来自枯野的风声,势必燃烧起整片荒原。
楔子
黑色轿车在清晨的薄雾中缓行。
知念侑李安静端坐,双手叠放膝上,挺直腰杆。因为早起而略有浮肿的眼睛微微泛红。身上一件京友禅的黑纹着物,胸前和背后都端正地绣有鹰羽样家纹。天冷的缘故特意在外面套了一件水貂绒毛领的二重呢毡,裹得仿佛一只兔子。
出门前,母亲再三嘱咐他要谨言慎行。这样的话自从半年前被选定过继本家时起便每日萦绕耳边。立在一旁的乳母,将一枚从天满宫求来的平安御守偷偷塞进他手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此情此景,若是被父亲看到,一定会被责备不够男子气概。所以,知念迅速擦去眼中的泪水,然后深深鞠了躬。
天,不知不觉飘起雪来,一大朵一大朵。
雾已经散开,透过车窗可以望见布满阴霾的穹幕。间或几只乌鸦飞过,发出鼓噪而怂人的叫声。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发传单的青年学生。他们拼命跺着脚,自由理想似乎并不能驱散寒冷。
车拐出长街。
四五个金发醉汉歪歪斜斜靠在转角唱歌,来自大洋彼岸的语言被风裹夹着雪花吹散。知念想凑近窗户听个清楚,却在瞥见正襟危坐的父亲那严肃的神情后,打消了想法。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驶出曲折的小巷。
那掩藏在鳞次栉比房宇尽头的是一处开阔地。在风雪中挺立的、颇具气势的屋宅显得如此沉重。暗褐色的大门在男孩儿面前缓缓开启。
这是大正元年的初冬。
距离先任天¥huang$御$崩未足半年。桂太郎被元老会议指名为后继首$相,却因为身兼内大臣与侍从长的缘故,而被指责乱了「宫中、府中之别」。与此同时,陆$jun对于非立¥宪的倒$阁态度,以及批$判$藩¥阀¥z¥治家的呼声日益高涨,使得xian¥政¥拥护运动如星火燎原般蔓延开来。
01.雏鸟
知念本家坐落于新桥地势较高的地方。
原是山下男爵的旧邸,十多年前转手易卖到先任知念家主手中。
占地广袤的土地上,是传统的和式房屋与庭院。宅邸的故主曾耗费巨资请法国人在假山后建造过白色洋房。可随着明治三十三年的那一场大火,都悉数化为了乌有。一同逝去的还有曾经风光无限的山下一族的荣耀。
这样的故事,知念是从照顾自己的阿嬷那里听来的。
那是个极会说故事的女人,告诉过知念轱辘首与酒吞童子的传闻。她总是在夜间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些埋藏于久远年代的秘话,直到小小少爷被吓得缩进被铺中不敢再动弹。而如今亲身置于其间,知念不禁再次回忆起那些只言片语,他重新揣测与想象这间大宅所曾有的繁盛,以及隐藏在此中、被时间所风蚀的秘密。
十三岁的少年安静地跟随在父亲身后,穿过重重窄廊,仿佛游走于梦境与现实之间。越过主屋后的庭院,再坐船渡过一泓人工湖,转过枫叶山,终于看见掩藏在竹林中的宗祠神社。早有各家宗亲等候在那里,用一种包含着不明情绪的复杂眼神盯向他。
穿着木屐的腿早已酸僵,可知念仍努力维持仪态,不让自己出现一丝差错。踏上神社主殿的木阶时,雪水浸透足袋的冰冷触感从脚底直刺上来。可他咬着牙,用几乎冻僵的身体跪坐下去。
本家现任家主正坐于主殿上方位置,旁边依次是按照亲疏远近坐列的各家家主。知念低着头,用一种看似虔诚而又扭曲的姿势接受神官不知所云的祝祷。然后是家主的训诫。那个中年男子用颇为冷冽的语气念着家训,知念能够感受到隐含在其间的敌意与不甘。做先祖祭拜的时候,有引导礼仪的随从跟上来,男孩儿努力重复着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单调动作,仿若一只抽失灵魂的人偶。
待到仪式结束,已然是正午时分。
雪停了,太阳依旧被掩盖在深灰色的层云下。偶尔有光从缝隙中穿透,勾勒出金色的边。草上的薄雪开始融化,顺着金花茶的叶子一滴一滴浸透进泥土里。可风依旧很大。神社飞檐上的铜铃被吹得叮当直响。落叶卷着寒气砸在知念脸上,新任继承人一瞬间眯起眼。
「小心。」
下台阶时,因为湿滑略有踉跄。一双有力温热的手迅速扶上他。
是父亲。
确切说,是曾经的父亲。
经过继承仪式的他,如今已是本家的孩子。从今往后,父亲只能是那个坐在家主之位上的陌生男人。他已然且必须斩断关于过去的一切想念。
尽管自小与父亲并不亲近,可这刹那间的关心,却让他动容。知念回头望着那熟悉的威严眉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染上了风霜。
「谢谢。叔父大人。」
他侧身道谢,用了最庄重的语气。
被安排好的寝屋在南厢奥侧,传统的和式房间里摆放着几件简单的木质家具,并没有因为知念继承人的身份而显出任何不同。
从窗户可以眺望到不远处的枫叶山,因为季节的缘故只显出寥落的模样。人造瀑布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带着水汽扑到脸上。知念看着侍从将不多的行李搬进来,下女们将衣物收入壁橱。
所有人都忙碌着,唯独他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侑李少爷。」
苍老的人声将神游的思绪牵引回来。梳着岛田髻的老妇人不知何时立在面前,身后是两个男人。
知念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从对自己的称呼能推测出大概是管家或者近身女仆的身份,所以他没有行礼。
「阿吉和平之助会照顾少爷的生活起居。」
老妇人一板一眼地说。她佝偻着背,眉眼间藏着几分疏离。说话时会习惯地弯腰,露出颈脖后侧大片的深红色伤痕。那是被火烧过的印记。
这样一来,便不免又勾起知念关于这所老宅传言的想象。似乎仅仅是盯着那些伤疤,火舌便真的在他的脑海中蔓延开,生出浑身灼热般的错觉。少年微微颤抖,仓皇间,他赶忙将视线移开,穿过了女人的肩膀,射向她身后的两人——
年轻一点儿的阿吉大概二十出头,普通的眉眼里透着木讷。他将手拢在青色的麻布袖子里。在与知念的目光相接后,立刻躲避了回去。
而年长的平之助则要更沉闷些。他头发稀疏,鬓角染着几抹灰白,脸皮皱得好似一枚酸涩的梅干,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面。
「您的日常作息与行程在晚餐后会由管事江角先生来传达...」
如背诵教条一般,毫无起伏的话语从老妇人干瘪的嘴唇里喋喋不断地流出。知念盯着在张合间露出的、所剩无几的牙齿,突然觉得胃疼。
这大抵是青春期忧思的病症。
早在家中之时,母亲曾请过西医来瞧,得不出任何结果。后来又吃了些高价的汉方药,可始终无法根治。父亲因此有些生气,怀疑是他不想去学堂的借口,被训斥过几次后不了了之。
只是没想到在沉积了许久后,竟会在此时旧病复发了。
「少爷?」
大概是看出知念的心不在焉,老妇人略微提高了音量,唤了他一声。
知念赶忙跳脱出所有无奈的虚妄想象,瞪圆双眼,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北角神社后的地方请少爷最好不要靠近。那里是鱼工与仆奴的落脚地,不太适合您的身份。」
「知道了。」
对于带着警告意味的提醒,少年强忍着不适,显出如猫咪一般温顺的姿态。他弯起眉眼,露出讨人喜欢的样子。
老妇人不由用一种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不再说什么。
晚餐是难得的家族集会,本家与分家的男子们几乎都出席了。
知念被引领到左手边的位置上,管家移开椅子时,不小心撞了他的腿。少年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家主的试探,所以没有出声地落座了。
餐室是洋式的。
大概是为了避免陷入与山下家同样的厄运,家主并没有张扬地建造洋房,而是打通了和式的房间,做了新的装设。这样一来,水晶灯的高度便有些矮,明晃晃地照在眼睛上,有些刺目。
所有人都沉默着。
他们穿着相同的黑色羽织,神情肃穆地盯着眼前的鱼排。恍若陷入死局的棋手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击败对手的方法。知念透过这层层压抑的网,不由自主地去寻找父亲的身影。可在他觅到那矮瘦的形体前,就被陡然响起的、凄厉的桌椅摩擦声吓了一跳。
家主站起了身。
用一种冷然的神情丢下所有的客人,离开了这里。
如此失礼的举动犹如一枚丢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原本暗涌对峙的局面搅起了巨大波澜。大人们开始发出窃窃私语,可很快又用一种被掐住喉咙般的古怪神情渐渐低落下去。
知念低着头,用手将桌布一角揉成了球。
即便仆人们仍然毕恭毕敬地围侍在侧,可敏感的知念却仍旧异常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幸灾乐祸与轻视。他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脸,生怕从那里看到任何一丝为难或尴尬。
所以,少年用力摆出熟练且优雅的动作。他挺直着脊背,并没有泄露出任何破绽。每一次切割与咀嚼,都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与自尊。
终究是没有叫那些怀抱恶意的人如愿。
在吞下最后一口鱼后,知念已然平复了心境。他得体地用餐巾拭干净嘴,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颜。
完美到几近残忍。
02.猫
当名残雪不情不愿地融化为最后一滴春水,弥生业已过半。
女儿节后不久便是樱花季,庭院中的那株江户彼岸终于有了满开的迹象。
知念站在廊下,望着那大片的、柔软枝条上垂落的纯白花蕾,突兀地记起那些年与家人一道赏樱的情景。
彼时,他还住在伊豆的旧宅。距相模湾不远,毗邻热海温泉。父亲因为经营工厂的缘故不常在家中。可姐姐是极为活泼的性子,所以并不会寂寞。旧宅附近有一条叫做桂川的细长水道,是狩野川系的支流。川道两旁栽满了红垂枝,每年四月中旬便会开出八重的樱花来。母亲身体好的时候,会撑上阳伞,带着一双儿女走过那长长的堤岸。绯色花瓣铺满的河面,以及那春日下、随风起舞的漫天绚烂便成了知念梦中最温暖的记忆。
「少爷...」
阿吉不知不觉站在身后,用一如既往的枯涸声音唤他。知念的回想被突兀地打断,脸上显露出一瞬的惊讶。但旋即又恢复成温柔的样子。
「怎么了?」
「大小姐请您过去吃点心。」
知念颔首,展露出难得的、天真的明媚笑容。
「好!」
绕行过曲折的回廊,穿过一座横跨枯山水的竹桥,便是庭院内侧的女眷住所。大片吴竹围绕出天然的屏障,似乎将那些恼人的人间琐事也一并隔绝在外了。
自夫人去世后,只有本家的小姐万叶与几个乳母、仆妇居于此处。家主与女儿的关系并不亲近,加之女孩儿的身体孱弱,平日里鲜少走动,这里便更显得寥落。
可知念却很得这位堂姐的喜欢,总是会得到舶来的小玩意或是京都的精巧点心。他曾将这些事写在寄回实家的信中,父亲虽未置可否,但回信的字里行间却好似总透露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万葉或许是在拉拢他,为了将来继承家主后的依靠。
男孩儿显然对此间可能隐藏的意图并不关心。他甚至有些蔑视父亲的谨小慎微与思虑过重。毕竟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平安长大到继承本家,而万葉又是否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样的想法知念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永远都在扮演一个乖巧、可爱的人偶,顺从得令人有些生气。
“喵~”
是猫的叫声。
一只白底橘色花斑的猫。
正在午后廊下,悠闲舔着毛、白底橘色花斑的猫。
印象中,似乎总是在庭院外的葡萄藤架下瞧见它——
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之下,逍遥自得地甩着尾巴;亦或是蜷缩成一团,匍匐于院角的草丛中,偶尔露出睥睨众人的神色。
知念不曾在意过。
毕竟每日繁重的课业,以及在这座偌大宅院中,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的岌岌自危感,实在是难以令这个少年能生出过多的精力去关注一只畜生。
可今日,这只猫却吸引了知念几乎所有的注意力。因为这里并不是什么樱树的枝桠,也不是假山的洞穴,而是大小姐万叶的院落。
为什么会在这儿?
被堂姐唤来吃点心的男孩儿勾起了好奇心,蹑手蹑脚地凑上前。他仍穿着学堂里的白衬衫与藏青短裤,雪白的半筒袜整齐地摞到膝盖下,露出与短裤之间的那一段、带着宛若早樱般微微绯晕的粉。
可木质地板的轻微响动还是惊扰了那只猫。它在少年指尖碰触上的前一秒,轻巧地弓起背,跃出一条优美的弧度,消失在了回廊的拐角处。
知念似乎尚未意识到眼前的变故。他伸出的手维持着原来的举动,微微展开的指尖仿佛感受到一抹被柔软猫毛摩挲过的温暖——
可这些终究只是想象罢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少年莫名就有些泄气。并不是因为猫的疏离,而是身为人的尊严被冒犯的不甘。
这本是两件事,可偏偏知念却带着有些任性地故意将其混为一谈。他向来以克制情绪而自傲,永远可以保持着宛如市松人偶般的甜腻微笑。即便是在面对恶意时,也有绝不失态的自信。
然而,此时此刻的知念却感觉到某种无法压抑的情绪正从脚底渐渐升腾,沿着身体曲线一路攀延至大脑。他深吸几口气,仍旧无法按捺下潜意识中、蠢蠢欲动的恶意。
三味线的乐声从回廊尽头的和室里传出。间间断断地、仿若气息不稳的濒死病患,挣扎在人世与冥界的边缘。这种不连贯性的节奏犹如在暗示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命运。知念陡然烦躁起来。
该死的蠢猫!
他站起身,用气声骂了一句,脸上露出孩童特有的恶毒。然后拉扯着短裤上并不存在的皱褶。
「呵...」
轻笑声突兀地自身后响起,知念一瞬间紧张地缩了脖子,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露出防备的姿态。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摆出小少爷的骄傲模样,转过身去。
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立在回廊角上。
背着光的脸看不清神情,可午后的阳光在他的短发上投下金色的光晕,整个人便也好似会发光一般地明亮起来。明明只是穿着粗麻布的破旧短衫,可却犹如西洋画中的圣天使一般,高洁到不可亵渎。
知念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努力让自己在气势上不输于对方。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频率却出卖了他。尤其是当他看见,刚才那只蠢猫此刻竟乖顺安静地趴在少年怀中,眯着眼发出享受的呼噜声。
嫉妒突然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谁!」
没有用敬语,语气中饱含不满的诘问。
「你是问我还是问这只猫?」
少年抱着猫,缓缓朝知念走来。已经带着男人质感的嗓音陈述着他比知念年长的事实。
「我是山田凉介,它是阿菊。」
少年终于站定在知念面前,他露出狡黠且略带得意的微笑。似乎在嘲笑着小少爷连一只猫都无法控制的无能。
「你为什么只有一只眼睛?」
知念的手指甲深深插入了手掌。他挺起腰杆,故意用天真的表情提出残忍的疑问——
少年的左目被白色纱布遮掩着。
「因为我天生就只有一只眼睛啊。」
名唤山田的少年却并没有如知念预想的那般显出任何羞耻或愤怒的样子。他只是理直气壮地回答了这个令人尴尬而又恶意满满的问话。
然后强硬地拉出知念背后的手,将猫塞了过去。